2011年3月28日星期一

一個人的反核 | 文:劉克襄



「筆可能文學營﹣字在山水」講座嘉賓介紹:

劉克襄,作家、自然生態保育工作者。長年踏查台灣各地山林,在香港亦行山多回,嫻熟本港各地山徑生態。

在其多年的創作過程裡,不斷嘗試各種自然寫作的文體和題材,大至地理文史的論述,小及昆蟲花草的研究,都曾潛心著墨,作品多部收入台灣國高中教科書。其最具代表性作品為動物小說和生態旅遊系列,諸如《風鳥皮諾查》、《少年綠皮書》、《野狗之丘》等皆膾炙人口。去年以《永遠的信天翁》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,年初以《11元的鐵道旅行》獲開卷好書美好生活獎。六月甫出版《十五顆小行星──探險、漂泊與自然的相遇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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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島核災發生那幾日,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,處於鬱卒的狀態。

危機的第五天,我在南部講演,友人安排下榻一間五十年歷史的檜木旅社。旅行時我習慣晚間上網,想要知道最新的外界狀況,老旅社卻無法提供這等服務。資訊突然喪失下,我不免若有所失,但連著幾日盯住新聞起落的緊繃心情,意外獲得鬆弛。

我躺在簡單的地板床,不知世界如何,反而有更多時間靜下來沉思。以前對核能,總是摸不清它到底是什麼,也難以量化、估算它的危險。想要站在反核,去說服旁人,好像也缺乏實證和著力點。如今福島核災發生,大家確切感受到,身旁有毀滅性的壓力。

人生難免困頓或低潮,我們可以含淚吞聲,鼓勵自己再加油,明天起來又是新的開始。但核災威脅帶給我的,竟是徹底的無力感。原本明早想要搭乘高鐵回台北,這一反覆思索,不免困惑著,匆忙趕著回去的意義又何在。這樣的快速來去,不就是一種耗能?核災當前,明天會如何誰又能掌握?這一輾轉難眠,遂萌生了慢慢回去的意念。

或許,讀者看到我這樣的行動,覺得很阿Q,誰會在乎你如此無濟於事的反制。但我以為人生就是要如此愚騃,必須要做給自己看。以一天的贖罪之心,感謝自然環境賜予過去的美好生活,同時表達自己對核能一事的態度。

環顧世界一些先進國家都支持核能,台灣當然害怕失去,更是依賴它。我們若把供應台灣五分之一電量的核能電廠關閉,經濟成長恐怕大幅萎縮,生活頓時更加困苦。在東京議定書的條約下,各國都積極思考如何減少工業汙染時,表面乾淨、衛生,看不到環境破壞的核能,無疑是時代的寵物。

但生活快樂與否的精神指標,不是全靠經濟數字決定。福島核災讓我們具體知道,它可能是來自地獄的科技,浮士德的糖衣。我想用一整天的緩慢北上,走過我們的鄉野山林,體驗農村的安詳和豐腴。我要以自然的美好和對社會體制的反思,表達自己對核能發電的立場。

透過走路,我感受我的具體存在,一個人的完整。如果大家能生活緩慢一點,放棄奢華的追求,以及不必要的用電。這五分之一說不定是可以放棄的。我很阿Q地,從自己開始。

隔天一早,我搭乘區間車,一站一站地泊靠,仔細觀看每一個鄉鎮和農村家園。我默默地記住每一小站的名字。習慣搭乘高鐵的我,已經很久沒有長途搭乘這麼慢的火車。節奏彷彿回到6、70年代一樣,土地再度鉅細靡遺地出現,我才發覺自己失去了什麼。

兩個半小時後,區間車抵達銅鑼。這兒有條過去一直想走訪的公路,縣道一一九。聽說是苗栗最淳樸的鄉野,我順勢去實踐。這段路程約莫十五公里,有人請我搭便車,中途也有公車停過,甚而計程車來探問,但我繼續走路。我想要具體地感覺自己和土地間的親密關係。走完了,再等候一輛巨業巴士,沿省一號公路慢慢開回台北。

搭乘最慢的火車和巴士,走一段長長沒有便利商店和咖啡店的鄉野,其實就具有一種政治意義。我用這樣微小的,期待未來回到某些過去的信念,以一天的走路,表達過度依賴核能的質疑和抗拒。

我一個人走著,希望自己將來會有很多這樣的一天。也期待很多人,都有這樣的走路機會和思考。走到有一天,走得很長時,我們全部走到金山海岸,讓政府醒悟,核能發電是可以不需要的存在。(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)

(轉載自2011/03/26 聯合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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