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5月10日星期二

明報報導2011-5-9


他們才是風景——筆可能文學營後記
/文:俞若玫/副刊世紀

以「字在山水」為題的筆可能文學營剛於4 月28 日結束,三日兩夜,百位同學,再加30 來位工作人員、嘉賓講者前後進出一片綠山,談文學、賞自然、寫詩篇。但,對我來說,真正的風景線不是蟬翼蓮香,或粉豬黑鱷而是一群滿有創作意欲,渴望讀者,不怕理論,眼比星閃的青葱文學社群。文學營讓我們看得見他們。美麗的本土年輕作者群。他們在。

為什麼要搞文學營?在香港搞文學營有什麼意義?半年前,我不停想。後來,在高中同學寫作班上,聽到壓抑而來的誇張尖叫及高頻嬉鬧;遇上雙雙既要應付語文考試又想發展個人寫作風格的迷霧眼睛;看到大學同學的創意寫作功課,用字貧乏,內容浮面,未能達意;我想,我明白了,文學營可能就是偏離日常的創作空間,讓同學稍稍離開語文教學災難現場,重新享受寫作經驗的短暫場域?


跟自然重扣探求書寫的可能

問題沒有完:文學書寫經驗又有什麼意義?今天,經驗早成消費的本質,萬千經驗都被包裝成手到拿來的即用禮品,還有獨特、富想像力、有啟動力的經驗嗎?活在被大衛?哈維形容為「以時間消滅空間」的急遽世代,生活愈來愈被割裂得叫人無從起動時,書寫還可以有連結的編織力量嗎?我沒有答案,但再想,不如換一個角度,嘗試建立某個情景,某種可以讓同學進入的狀態,再去發掘、豐富、累積他們自己的經驗?於是,實驗開始,奢侈地得到何鴻毅家族基金會及文學雜誌《字花》的信任,負責設計文學營的活動內容及流程,結果,這個以打開感觀為旨,着重體驗(embodied experiences ) 的文學營,可能是世界上寫作時間最少,活動最頻繁的文學營,連講者嘉賓梁文道甫打開營刊,便說: 「你們這個營真艱苦,早上隨雲門教育組律動、下午去參觀嘉道理農場,現在來聽我的講座,晚上還有營火燒烤及音樂會,真是很辛苦。」

只希望同學明白活動不是為動而動,因為關鍵處是如何把活動跟寫作扣連,透過書寫,思考自然,特別是跟其他生物的關係。其實,字「在」山水,主客關係很清楚。誠言,嘉道理農場本身並不自然,但奇觀為何成為奇觀,家豬跟野豬有何分別,人如看待野生動物?自然倫理關係才是主角。而梁文道的講座,以後結構的思路跟同學大談「自然本身就是社會產物」,竟沒有嚇怕高中同學,反引來討論興頭,這跟梁公個人魅力有關外,也不能輕視同學對理論的飢餓。

夜行也是同學親近自然的時光,感謝各位熱情細心的導師(比例是十位同學一位導師一位組爸/媽),都備有不同的遊戲,簡單如提燈,已有同學說,這是他第一次自己點火玩燈籠。

「最難忘是,當大家在井旁看見點點的螢火蟲時,雖然都是第一次,卻沒有叫囂,反不約而同,全部傾神默然,不忍打擾,有默契地表示對螢火蟲的尊重。」

「採光行」創作起動時

另一活動,是奪命早場:凌晨四時半的「採光行」,我早打輸數,以為只會有我這位老人家早起,想不到,未從出坡走下,遠遠已見有同學席地圍圈而座,不出半小時,已有30 來位同學、導師壯烈起牀,一起在空地看光談天。其實,天有雲,不算清,路上也有礙事的街燈,向東方向,有山阻隔,沒有幻彩可待,但同學們(可能基於禮貌)沒有走,而我跟其中一組同學索性躺在地上,以地為牀,舉頭一片藍光,漸行漸白,安靜地看。天近全白,有同學拿出簿子,寫寫寫;也有同學,拿出作品,改改改。我呆了。這是被認為是沒有創作氣氛的香港嗎?這是被認定只求分數不求詩意的社群嗎?他們有多美。他們大概不知道。後來,我也參與圍讀,要求小詩人唸讀,一把清音,不徐不疾,溫柔如黃葉安然落下。

事實上,在短短的3 天,在不同的角落,哪怕是飯桌上、大樹下、長椅旁,總有人把握時間,低頭默寫,誰都感受到洶湧的創作氣息,願能把這道迷人的風景線通通錄下。當然,這肯定歸功於辛勤的導師及組長們,他們跟組員親密如師徒又如朋友,除了可資嬉笑外,更重要是有人能具體指引,細緻討論,深化創作共同體的經驗分享。

可以說, 「連繫」就是今次文學營的關鍵字。以書寫把同學跟自然重扣,憑藉在場參觀來思考跟自然生物的關係及對話,以寫作遊戲來建立導師及同輩群落;用舞動來重構身體跟文字的關係;而農夫兼作家袁易天分享有機美食,就是借食物,扣連生活的態度及價值。當晚他金句連連, 「要種菜,就老老實實地種菜,是專一而斷萬念」(大意),讓同學細味務農也就是修煉。而音樂會,則把同學連上詩歌及歌詞,希望樂隊「迷你噪音」能拉開同學對音樂的既定想像,有關如工人運動、重建問題的歌曲也可以柔美多變,而眾聲齊唱《國際歌》的經驗,相信對同學來說是新鮮而難忘的。

吳明益:書寫能帶來希望

此外,作為文類的自然寫作,本身包納性很強,它可以是一篇訪村獨步的抒情散文,也可以是對城市單一生活價值的反省日誌,也可以是控訴環境無理受破壞的現化詩,而從個人書寫轉到公共書寫,幾位講者都有觸及,特別是曾參與台灣反國光石化運動的吳明益老師,以實例讓我們看到書寫如何解放自然,成為環境保護運動重要一環。更重要是,運動成功了,他指出「書寫能帶來希望」,這多叫人振奮。

文學營密集的活動,其實新意不大,只是回到文學的傳統,回到生活現場,集體觀察,強化社群。自然不再要成為阻礙物,如狗吠落花蚊叮蟑螂飛,才驚覺它們的存在。相信自然的力量,能召喚我們對美的追求和等待;更會厚植地方情感,沉澱出悠綿而具象的歷史感。

總有人問:歸根到底,文學營有沒有用?如何衡量成效?不知道,真的。但讓愛好文學的同學一下子找到另外的99 位「自己」,卻是一回重要的事。試想像你是位中五的理科男生,閒來低頭編校報、寫詩,老師卻說: 「男人老狗寫什麼詩!!」你會如何反應,真以為自己是低能白癡兒,從此封筆?還是,愈少現身愈安穩?愛寫作這個平日不會隨別出示的身分,一下就跑出了100 個,還怪什麼呢?願本土文學社群生境繼續變化,同學可以不怕面紅地在人前直言「寫作將成為我的職志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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